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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專欄》小說/《七日妓典》(30-23) | 藝文 - 新頭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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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: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,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,以獲得嶄新的身份,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。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,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,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,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,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,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。同時,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。

危險關係的發明

帝女花進行曲

晚間七點左右,萬克強和白雲飛就在咖啡廳門前等候塞林傑了。

「這咖啡廳在巷弄裡,地點不怎麼明顯,他找得到嗎?」白雲花低聲說道,再次確認事情的可行性,「何況,你跟他只是初次見面,請他喝了六杯普洱茶,他就會跟進投資嗎? 」

萬克強一邊流露出冷笑,一邊指著一樓牆角的招牌說,「你看,這圓形招牌夠大吧,雖然不特別明亮,從巷弄裡拐進來,一眼就能得到清楚。」左腿微跛的白雲飛,轉過身去看了一眼,他的夥伴說的沒錯,帝女花三個大字,以極富藝術性的筆劃收納在招牌裡,邊框上綴有天女散花似的圖飾。看得出,這個招牌師傅很有藝術匠心,巧妙避開俗不可耐的套路。「沒問題的。我們是多年的搭檔了,你知道我的行事風格,沒有保握決不輕易出手。姑且不提獲利和分成,我身為你的朋友,必須替你的身體著想,不能讓你白跑一趟。」

比起社交辭令和商場話術,這骨董商確實勝過土地代書白雲飛,許多來過洛陽閣的顧客們,都對店主萬克強這個人印象深刻,體現出「萬克強」特殊的命格。塞林傑就是這個例證下的俘虜。他喝下萬克強的普洱茶湯以後,加上其辯才無礙的推銷,更加相信財神已經向他敲門了,他豈有不開門的道理呢?然而,萬克強剛才說:我必須替你的身體著想……,只有當事人聽懂含義。因為當年白雲花接到類似的案子,沒有同萬克強商議和配套措施,就擅自拉著投資客到大陸單幹了。結果,事情沒有處理完善,對方認為賠錢吃了大虧,一氣之下,花錢找來幾個年輕小伙子,拿著棍棒將他毒打了一頓。幸好,他們白家祖宗顯靈,在那次毆打事件中,他被打斷了左腿,沒有傷及重要的腦部智庫,經過某著名骨科醫師的救治,恢復的狀況極好,走路的時候,只是有點跛行罷了。不過,在這方面,他掩飾的很好,別人若不仔細察看,還是看不出這條左腿的受傷史。所以,萬克強的意思是,他找來塞林傑到大陸投資普洱茶,由其代書牽線辦理貸款案,都是經過精密的計算進行的,也就是說,他絕不會讓被斷左腿的恐怖事件再度上演。

「謝謝呀,克強兄!」白雲飛發出衷心的感謝,「當年,都怪我太躁進了,沒有找你商量,仗著我有代書的經驗,就能帶著台灣人到大陸開拓市場。儘管我比你大上幾歲,可商場經驗仍是不足夠。」白雲飛抬起左手,拍了拍自己的左腿,語帶調侃地說,「這一次,我若不好好配合,不是受點皮肉傷,就能輕易了事,肯定要變成螃蟹走路了。」

話畢,萬克強會心一笑了:「雲飛兄,你客氣了。所謂隔行如隔山,剛開始,我也不是樣樣順利,吃過虧栽過小跟斗,」接著,他也展露幽默的細胞,抬起雙手拍了拍自己兩大腿的外側說,「幸好我很快就妥善處理,沒有釀成意外的事件。」

他們的對話一結束,塞林傑就出現了。他拐進巷口的時候,發現他們正站在咖啡廳門前等著,立即向他們揮了揮手,表示他多麼期盼這次的餐敘。

「不好意思,讓你們久等了。」這地方的確不明顯,塞林傑多繞了幾圈才抵達。

「不,要怪我安排得不好!我只考慮到這餐廳的好處,忘了你對這附近並不熟悉。」萬克強再次致歉,接著向塞林傑介紹,「這位就是專門辦理各種貸款的代書白雲飛先生。待會兒,他就會向你詳細介紹相關手續。另外,他跟我一樣,經常帶台灣商人到大陸洽談生意。」

「你好,白先生。我聽萬先生說,你有辦法讓我順利向銀行貸款,果真這樣,我就有谷底翻身的機會了。」

萬克強沒有正面回答,而是向白雲飛使了個眼色,然後對著塞林傑說,今天晚上,由白先生做東請客,這事情我們用餐的時候慢慢談。」

帝女花咖啡廳的地勢位置有點奇特。它的門面設在一樓,為了預防雨水倒灌,高出地下室的門牆前,擺上幾個大盆栽和長著三棵木瓜樹,入門的地方有台階墊高。因此,來這裡的常客或研究各種陰謀詭計的人都知道,他們必須跨過三個台階,才能推開掛有鈴鐺響聲的木門。萬克強走在前面引領,讓塞林傑在他的身後,白雲飛則殿後跟上,避免貸款申辦者看到他的跛行。與其說,這是一種本能反應,莫如說,這是掩飾偽善的肢體語言。

「您好,請問幾位?」老闆娘潔西卡看到熟客上門,迎上去熱情招呼道。

「就我們三位。」萬克強說著,旋即又向老闆娘使了一個眼色,表示這個新人,在用餐結束以後,需要某種特殊的服務。

老闆娘是個厲害的角色,當下就讀出了由萬克強主導的意圖。在他們的面前,任何可疑的陰影都將無立身之地。

「來,各位請坐,」潔西卡轉身向櫃檯喊道,「愛麗思,你來幫客人點餐。」她向萬克強投予一個神秘的微笑說,「我們有許多美味的特餐,像乾煎馬頭魚、或者鹽烤紅喉都不錯,歡迎向您的客人介紹。」說罷,她往櫃台的方向走去了。

女服務生愛麗思來了。她大約五十幾歲,她的左手拿著一張用壓克力板墊著的點餐價格表,右手握著藍色圓珠筆立在他們的桌旁,等候他們點餐後,她在表格上打勾,「請問,您們要點什麼套餐?」

「塞先生,你吃魚嗎?」萬克強問道。

「嗯,我最喜歡吃魚了。別人是無肉不歡,我是無魚不行。」

「對,人家說,吃魚的人比吃肉的人聰明。」白雲飛附和道。

「沒有啦。小時候開始,我就和海邊出生的媽媽經常吃魚,可是長大以後,我也沒有變得聰明。」

「不,這裡所謂的聰明,是指反應很快的人,就像水中的魚兒一樣,快速而敏捷。如果在商場上,它可以迅速地做出判斷。」白雲飛進而強調,並認為必須為這句美言加大力道。

「嗯,剛才老闆娘推薦乾煎馬頭魚,我就點這個了。」愛麗思立刻寫下特餐的名稱,親切地問道,「其他兩位呢?」

萬克強心想,最近那檔事操勞太多了,腰部痠痛甚至感到腎虛,不如趁這機會補充營養。他知道,帝女花咖啡廳有許多好吃的特餐。例如鹽烤牛排、十全大補湯、烏骨雞湯等等。這些美味的特餐,每份只收三百元,餐後附上一杯曼特寧咖啡,真是物廉又實惠。「愛麗思,我要十全大補湯。雲飛兄,你呢?」

「給我烏骨雞湯好了。」白雲飛說道,無緣由地笑了笑。萬克強也跟著微笑,彷彿這兩個笑容之間,充滿著絕佳的默契,

「好的。請問是喝熱咖啡?還是冰咖啡?」愛麗思問道,「餐前或者餐後送呢?」

他們三人相互看了一眼,萬克強看其他二人沒有回答,便決定都喝熱咖啡餐後送上,這樣有助於洽談商務的氣氛。

「知道了。乾煎馬頭魚需要二十分鐘,十全大補湯和烏骨雞湯,很快就給您們送來。在此之前,您們可以去沙拉吧盛取水果、豆醬湯和紫菜蛋花湯,白飯不夠,後面有大鍋飯供應。」

萬克強和白雲飛經常來這裡密商和沙盤推演,對於帝女花咖啡廳的所有擺設,比一般人來得熟悉。譬如,陳列在後面的沙拉吧上有幾種菜色,湯汁的鹹淡,他們都很清楚,連進門處右邊的藤製雜誌架上,擺著什麼報紙和書刊雜誌,也都是了如指掌。正因為經常來這裡,隨著時間的推移,他們與這空間產生了某種親密感。他們只要坐在這空間裡,就覺得安全和踏實,更別說在用餐之際,聽見大多數同屬車輪黨陣營的政治議論了。尤其是,他們聽見有人歌頌血色太陽黨的大國崛起的激昂聲音時,他們的血液就會為之沸騰起來。所以,從這個角度來說,帝女花咖啡廳不僅有同溫層的作用,更是他們政治狂熱的發射基地了。上述這些激情的畫面,就能夠說明骨董商和土地代書,為何選擇這裡作為拉攏台灣商人到大陸投資的起點了。

輕輕關上失憶的鐵門

「塞先生,我順便為你介紹這咖啡廳的特色。」白雲飛拉開談話的序幕,以利後續情節的推展。

「嗯。」不消說,新興投資者塞林傑初次來到這裡,對於店內的格局自然是不熟悉的,與其說他等著代書的介紹,他心裡更期盼切入主題了。他思忖著,如果他備齊資料的話,那件貸款案什麼時候才能通過?

「在台北市裡,像『帝女花咖啡廳』這樣的舊式西餐廳已經很少見了。也就是說,除了供應主餐之外,並附有簡式沙拉吧的西餐廳。這種餐飲形式很容易給人美好的錯覺,以為時間不是向前而是往後倒流,一下子,就讓顧客回到盛行於一九八○年代的西餐館。他們享受著美食的同時,聆聽立體音響傳來美國的鄉村音樂,那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啊!」

「……」塞林傑沒有作答。

確切地說,塞林傑和他們是不同世代的人,又沒有共同的社會經歷,是不容易對這樣的描述產生共鳴的,哪怕一絲絲的同感,他都無法勉強地擠造出來。

「不僅如此,」萬克強探低身子,對塞林傑低聲說,「這裡可是臥虎藏龍的地方。這時候,你若想得到什麼商業情報,透過共同朋友的介紹,情報馬上就會送進你的耳朵。」說罷,揚起下巴朝向正在用餐的客人。意思是說,放眼望去,不管男女性別,他們可能是各個領域的高手,要不就是投資理財或搞地下賭盤的莊家。

塞林傑稍為轉身掃視一下,餐廳內各種美食的味道不斷地飄盪了過來。不過,他也看到年紀較大的客人,似乎還拿不慣西式刀叉,一隻手用力地壓住淋上沾醬的牛排,一隻手來回切割著,而把盤子磨得咯咯響;有的客人的姿態更有趣了,他始終低頭看著手中的報紙,拿著紅筆圈劃著,擺明就是不把桌上的餐食放在眼裡,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。接著,塞林傑收回打量的目光,客氣說道,「我相信萬先生的說法,他們應該都是厲害的行家。」

「是啊,說不定我們用餐一結束,就有好事降臨呢。待會兒,我們一邊用餐,白先生會向你講解相關手續,順便為你安排到大陸的路線。這全套式的投資策略,每個環節都要緊密扣住。」骨董商立即補充道。

過了一會兒,他們三人點選的特餐依序上桌了。果真,如塞林傑所說,他擅長吃魚挑剔骨刺,一條長約20公分的乾煎馬頭魚,全身魚肉很快地就被他吃光了。如果說,盤子上還有剩餘的話,那就是皮肉盡失的魚頭和尾巴了。萬克強不愧是骨董商人,很會做生意以外,又懂得養生和保健身體,他點了十全大補湯,即是最好的證明。在他看來,僅只看到用中藥材烹調的食物,渾身的血管就活絡起來。他比任何人相信,中國漢醫的博大精深和藥膳養生的強大效果,還曾經想放棄骨董的營生,改行當眾所景仰的中醫師。但是,最後他賺錢的意志壓倒行醫的浪漫情懷,這個夢想終究沒能實現。而白雲飛在損斷左腿以後,飲食觀念也開始轉變了,比以前更愛惜生命的光輝,與他的戰略夥伴萬克強一樣,信奉著醫食同源的哲學。所以,他點選了滋補的烏頭雞湯,正體現著這個真理。

一般來說,做生意的男人吃飯的速度比女人來得快,因為他們不是來消磨時間的,所以無論他們多麼細嚼慢嚥,一吃完主餐,就想盡快送來咖啡,盡快進入主題。畢竟,商業交易或找人投資的大事,永遠勝過擺在面前的美食。萬克強和白雲飛就有這種想法,不只是基於他們之間長期合作的默契。塞林傑更是這樣期盼著,因為貸款案的成功與否,關係著塞氏一家的將來,更與「新樂園世界旅館」的存亡緊密相連,他強烈感受著亟欲獲得事業成功的焰火,正在心底暗處燃燒著。

「塞先生,依照我多年的實務經驗,你持有旅館和土地的產權,就算銀行方面進行必要的徵信審核,貸款案應該不成問題。直白地說,銀行握有充足的質押品,他們根本不必擔心。在他們看來,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』,」白雲飛邊一面喝著咖啡,一面說道,「所以,我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證,貸款案絕對不成問題。」

「是啊!」萬克強贊聲說道。

「謝謝!這樣我就放心了。」塞林傑想到貸款案成功在望,心情不由得快活起來,繼續切入話題,「對了,萬先生說,這筆貸款案撥下來,我們就可以到大陸考察普洱茶的市場。另外,他還說你們在那邊有人脈和管道,又有黨政軍的資源做後盾,進行任何投資都將是萬無一失。」

老經驗的骨董商立刻接口說道,「我最樂意於幫助創業的人了,即便自掏腰包居中協調,我都一萬個願意。下次,我們帶你到大陸考察市場,你就會驚訝和懊悔,為什麼不提早到大陸投資,而白白錯失了先機,少賺了大把的人民幣。」萬克強說得有點激動,於是,喝了一口咖啡潤潤喉,「我認識一個姓錢的同行,他雖然不是投資普洱茶,而是到內地開設工廠。由於他持續得到大陸高幹的護航,沒幾年的功夫,他就賺得缽滿盆滿了,每隔一段時間,就透過地下匯兌的管道匯錢回來。我們都稱為他偉大英明的錢總管,投資眼光獨到行事果斷,有同行缺乏資金就向借調,他也不趁機收取高利息。在我們業界裡,他的口碑很好,大家一致認定他是人品高尚的企業家!」

「真的?有機會的話,還請萬先生介紹一下。」塞林傑加重語氣,以顯示自己的崇敬之意。

「沒問題!」

話音剛落,萬克強的背後傳了一個問候聲:「萬先生,好久不見!」

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轉身過去,一位面貌清瘦、留著口髭六十出頭的男人走了過來。

萬克強向那個男人招呼道:「哎呀,這不是巴先生嗎?不好意思,我忙著招待我的客戶,沒看見你在這裡用餐。」

「不,你客氣了。你知道,我喜歡坐在角落的位置用餐,今天晚上,客人比平常的多,你自然沒有發現我坐在那裡。我是走來拿取雜誌的時候,才發現你和朋友在聚餐。」這名叫巴丹特的男人說。

「哎呀,咱們真是巧遇!所謂擇日不如撞日,撞日不如今日。」萬克強做出興奮的表情說,「我們正在討論到大陸投資的事呢。在這方面,你已經累積相當豐富的經驗了,由你向塞先生講解,他就會有通盤的了解,避免盲人摸象的失敗。」

塞林傑得知那男子是投資的高手,與萬克特和白雲飛一樣,用熱切的眼神歡迎他的加入,希望他與他們同桌而坐,聽取他在大陸投資的高深見解。在那個時刻,他認為這是事業運途中的巧合,而不是事先安排的橋段,因為人在徬徨無助之際,不喜歡懷疑主義出來作梗。(未完待續)

作者:邱振瑞臉書

作家、翻譯家,日本文學評論家,著有《日晷之南:日本文化思想掠影》、《日影之舞:日本現代文學散論》、《我的書鄉神保町》1-10卷(明目文化即出);小說集《菩薩有難》、《來信》;詩集《抒情的彼方》、《憂傷似海》、《變奏的開端》《迎向時間的詠嘆》等。譯作豐富多姿,譯有川端康成、三島由紀夫、松本清張、山崎豐子、宮本輝等小說。

文化專欄》小說/《七日妓典》(30-2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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